马尔克斯——百年徒劳

 

加西亚马尔克斯说,他写这本书,只是想给自己的童年经验一个文学归宿。他在书里影射了很多亲人,熟悉他家庭状况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个影射谁,那个影射谁。但这部小说如此繁复有力,不容读者不去寻找象征。马尔克斯也曾同意马孔多可以象征拉丁美洲。而读者们在其中看到更多,孤独的作用原理,权力的变异过程,说看到人类历史也不夸张。

 

 

这书讲述了叫做马孔多的地方,布恩迪亚家族的故事。

 

 

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恩迪亚建立了马孔多,那时还是一个村镇,在叙述中它慢慢变大,变得复杂,曾经繁荣,最终老朽,毁灭。马孔多的样子一直在变,可是去掉外部,内里一直原地打转,沉默寡言的一直沉默寡言,疯狂放纵的一直疯狂放纵,梦想终难实现,情欲永不满足。活得最长久的是乌尔苏拉,家中最老的女人,她看着自己的后代一个个长大,一个个死掉,他们经历不同的疯狂,体会相同的痛苦。活到最后的乌尔苏拉丧失了时间感,她觉得什么都没有变。她分不清这个奥雷里亚诺与那个奥雷里亚诺。但当她丧失时间感她也因此获得了真实的历史感。人创造文明,又毁灭文明。人创造秩序又令秩序混乱不堪。人真的有变化吗?

 

 

布恩迪亚家族,这个家里的男人都叫奥雷里亚诺或者阿尔卡迪奥,前者沉默,压抑,延续不了香火,后者放纵,荒淫,生下更怪异的孩子。雷梅黛丝早早消失,阿玛兰妲恐惧爱情。男人们发明,炼金,打仗,纵欲,拆毁建好的房屋,打碎积存的家具;女人们长寿,观望,嫉妒,深恋,持守家庭,洒扫庭除,重新建立秩序。

 

 

我感到世界的历史,创建时的神秘,成长时的疯狂,成长后的堕落,权力,情欲,宗教,独裁,资本,屠杀,以及世上所有的徒劳。

 

 

徒劳的本质在于遗忘。再为惨烈的事情,发生一段时间人们也便麻木。小说后部分有一段香蕉工人屠杀案的故事。三千多个香蕉工人被屠杀,装满尸体的火车开往大海,只有一个人幸存。他从火车上跳下来,往回走。他以为人民已经群情激奋,但看到的是一切平静无常。当他说起那成堆的尸体,人们问:是真的吗?你在讲故事吧。报纸说了,不存在屠杀,不存在香蕉公司,甚至不存在工人。

 

 

这是如此熟悉的故事。每个野蛮国度都曾种下这颗血腥的种子,它们用血浇灌,生发,长成禁忌,最终扭曲了时间。我们总是说,历史真相无人可以掩盖。可是,人们并不真正关心不公与死亡。当真相,与时间争斗,与权力争斗,奋力生长,爬到时间之河的岸边,发现自己只是长成了一个新的故事,一个谈资,一段掌故,寓意模糊不明,细节支离破碎。

 

 

在马孔多初创时期,人们曾经得过健忘症,他们通过发明词语记录纸上来克服。日后,遗忘成为日常中普通的现实。老布恩迪亚缭乱纷纭的发明游戏,堕入尘埃;奥雷里亚诺上校发动的32次起义,最终无人记得。奥雷里亚诺上校的晚年是在铸造小金鱼中度过的,他将金子熔化,铸成小金鱼,然后再熔化,再重新铸造。最终,一切都如同这些小金鱼。

 

 

思想日新月异,技术一日千里,人类世界,天翻地覆,而孤独国度的居民总是一再脱离于这股蓬勃力量之外。老布恩迪亚,就说过:“世上正发生着不可思议的事情,就在那边,在河的另一边,各种魔法应有尽有,而我们却像驴子一样生活。”时间流过世上的每个人每一片地方,而千年百年之后,精神痛苦依旧,文明依然如微暗之火,我们仍在原地打转。

 

 


《番石榴飘香》里讲述加西亚马尔克斯写书时的生活状况。他很窘迫,一年半的时间,房租交不起了,吃的也是赊来。但那是一个迷人时段:一个人用尽全力,心无旁骛去完成一项事业。一种个人对世界的孤军深入,一种迷人的冒险,一项孤注一掷的赌博。

 

 

能够完成这项事业,重要的是上帝般慈悲的感觉。瑰丽的语言之外,还需那种对时间的着迷,着迷于这个世界在时间里慢慢变化的过程。他描写时间如红蚂蚁啃噬一切,我们都没有办法抵抗。无论希望多么远大,我们总是变得越来越糟,问题从来不能得以解决。他熟悉那些奋力的徒劳,这是恒久的悲剧:人们拥有时间而无可奈何,把时间用去只是为了生产一曲曲生活挽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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